凡尘的月亮的小说言诺 【52度】 重磅:像大山与江河,我与世人,正分开修行
谢谢你肯在冬天,和我一起抱雪取暖
一筐雪融化了,我们又背第二筐
拉姆,这样最好!既然相遇了
就相伴着走一场
●玫瑰的木质片断
……你走后,世间所有的花朵
都已枯萎
但纵使你在,又有多少人记得你
羽状的复叶,倒卵形的花瓣
“我只钟情你一个。爱情才是
我最后的命运……”
噢,不,不,一个颓废的
失败者,只会迷恋一己之悲
他不记得,你的枝杆多针刺
也不知道雨水打破光线,就能碎裂成星
“毁灭我的,是任何事物的死亡”
……你走后,飞燕草被打湿了额头
叶子的忧伤,洒落了一地
【鲁31之声】阿华的个人气质
★赵月斌
我对阿华知之甚少,只是读过她的诗,编发过她的小说,虽也曾见过几面,对她的印象还是泛泛的,我认识的只是文字里的阿华——一个朴实无华而又不乏锋利、坚忍的女诗人。
七年前,阿华、徐颖、田暖三位山东女诗人曾出过一本诗合集《我们的美人时代》(海风出版社2007年版),阿华的诗位列卷首。这些诗或是阿华的早期作品,带有鲜明的青春气象。仅看《我只要我自己的模样》《我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》《为什么不可以》《为什么不飞翔》《去享用他,去爱他》这类题目,即可想见诗里的火焰,也可想见诗人的独立、自信、任性、奔放——“善良、干净、有光芒”。所以她会写出“不管这世界怎么样/我只要自己的模样”这种叫板式的诗句,在她的世界里,可以无视正统,无视常规,无视整个时代的壮阔,不但“对叛逆、背离、颠覆/这些词情有独钟”,“专说废话,假装不正经”,还敢于把疯狂、挥霍、颓废、堕落写得别有风致,她像胆大包天的炼金师一样把“偷窃,疾苦,迷失”和“盛大,柔美,阴性”统统投进了诗的熔炉。
早期的阿华长着扎眼的“反骨”,她不避讳“肆无忌惮地大笑”,也不拒绝“马不停蹄的忧伤”,尽管她也说“中年的时代/我更加安于宿命”,“我有双重的忧愁”,“我已经老了……有不可救药的宿命感”,但是在她的诗里总会有“浪漫的火柴”,会有“尖锐的麦芒”,因此,阿华的诗未因虚张声势而轻浮无力,也未因年华老去、俗事缠身而彷徨无定,她坦言“我是个没有野心的女人”,“满足于一杯茶水里的光阴”,“开始爱上那些凡俗的东西”,可她并非“甘于糜烂”,她只是在诗里染上了沉郁怀伤的底色,骨子里却是绚烂张扬的——诗人的不安分的灵魂藏也藏不下,她用虎虎生风的剑气和盛开的泪花写出了自己的“个人气质”。我们会看到,阿华的诗狂野而不乏阴柔,伤感又不失热烈,有一种冰火相映的悖论之美。所以,她的诗一边是美人、天使、波罗王、生气的小野兽,一边是荒草、废墟、陈年的灰尘、强大的内伤,她用“生活的细枝末节”和“个人的落寞”,建造高悬在云端的魅幻园。正如这样,阿华才敢于宣布“我对一切持有怀疑”,“我的坚强大于柔软”,她的诗才有了一种淬火、蚀骨的力量。她常以浓重的主观色彩直抒胸臆,像“我决定……”、“我喜欢……”、“我只要……”、“我愿意……”、“我不是……”、“我为什么不可以……”之类强势的陈述句式频频出现,从而也呈显了一个元气十足的“自我”。这个“自我”未必是金刚不坏之身,却是柔中带刚、自成一统的,这个“自我”是阿华在诗里塑造的美人、天使、外省人、旧式先知、远方的点灯人、不洁的无神论者,这些带有形而上意味的抒情对象,成为诗人赖以依存的精神原型。正因如此,阿华格外青睐新盖的瓦房、天边的蓝紫的暮霭、绿意昂然的大地、薰衣草银白的根须、农院里突开的昙花、高而直的大叶杨,这一类无需修饰就十分美好的事物,在她诗里充当了醒目的象征,再搭配一些正面、积极的形容词(比如高大、向上、锋利、尖锐、高雅、闪亮),即构成了早期阿华的“青春气象”:她道出了一种怀伤之美,又用这忧伤发出了闪电的光芒。
最近,阿华出版了第二部个人诗集《风吹浮世》(中国戏剧出版社,2013年版)。她的首部诗集《往事温柔》出版于1998年,收入了她更早的作品。那个时候阿华还真正年轻,却开始惦念“往事”——“我那么老了”,她好像就此告别青春,涉入“浮世”。经过十数年的磨砺,阿华已非原来那个“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”的叛逆,而是一个“内心空旷”的沉默者,一个“有节制力”的浪漫主义者。
早先的阿华是一个态度鲜明的自语者,她以与世界相悖谬的姿态写诗,所以前期的诗表现出凛然无畏的力度。先前她写:“一个人内心的荒草/长得劈啪作响”,“他们的骨头磕着骨头/会不会很疼”,即便“桥梁坍塌,大树倒下”,即便只有“唯一的倾听者”,也不会闭口不言,她还是要“在梦呓里/说出时间盛开的花朵”。待到《风吹浮世》,阿华显然更为沉稳,更为谦卑,甚至有点儿消沉、怯弱、无所适从。她不再大肆宣称“我就是我”,而是承认“我还是我自己的敌人”。以前她说:“时代这么波澜壮阔/请原谅我的颓废/原谅我越堕落,越快乐”,现在则说:“在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/怀念是有罪的,而犯罪是有瘾的/原谅我,总是先于你们/失魂落魄”。——“失魂落魄”几乎衍化成了她的关键词。
有人说,四十岁以后还在写诗的人才称得上真正的诗人。阿华当属此列。中年的阿华像是历尽了沧桑,像是看透了红尘,却又不得不入世,不得不面对世俗的压力,不得不“和这个世界和解”,所以她的诗又敷上了一种低沉压抑的“个人气质”:一方面,她要与“粗砺的生活”死磕,另一方面,她又无法回避内心的“暗疾和伤痛”,她像居于不适之地的外乡人,既厌恶浮世的喧嚣,又无法肃清满身的浮尘。诗人阿华和“钉钉子,拧螺丝”的王晓华由此构成了互相掣肘的矛盾体,当她写诗时,要求的是“我,就是我自己的千山万水”,“自己做自己人生的衣钵”,当她落入“低处的生活”,却不得不“屈辱地活”,“和满地落叶一起/做人世的俘虏”。深受“浮世”之累的阿华变得“小心翼翼”、“毫无办法”,害怕“一事无成”、“死于浪漫”,所以,她的诗大体倾注了两大主题:受难——救赎。曾经剑拔弩张的阿华也化身为无奈的“挽歌者”——“这个挽歌者,胸腔里/有执迷,沧桑,归宿与轮回”。
我们看到,阿华的人生可以简单概括为“工作,生活,写诗”——“长大,经历,伤痛”。她的诗里布满了孤独、迟缓、艰难、无力、伤痛、泪水、溃败、惶恐、沮丧、虚无、凄凉、憔悴、残缺……这样一些阴性(负面)的词汇,她再也不会以强硬的句式说出“我决定这样飞翔”、“我不是一个容器”,而是说:“我不能选择……”,“你无力在人间芬芳/就只能让自己死掉”,“我的人生,全是迷茫/不知道,路在哪里拐弯”,“每一个人都有/自己渺小盲目的命运,不必去嘲笑别人”,“我们活着,忍耐,克制/除了心存几分混沌,还要有/几分无赖”……你会发现,中年的阿华根本没有摆脱“成长”的烦恼,反而愈发惆怅、落寞,她的生命好像并未因岁月的涤荡变得辽远阔大,倒是堆滞了无尽的气馁和妥协,所以她的许多诗仅看题目——如《这是忧伤》、《悲伤练习曲》、《麻雀悲歌》、《惘然记》、《孤独之书》、《跛足之年》、《迷茫帖》、《焦虑之诗》——就很沉重,至于弥漫在诗里的“失去理智的忧愁”更是挥之不散,那种无法控制的“哑巴一样的悲伤”几乎成了阿华的通用标签。所以我才说,阿华饲养了一种趋于绝望的受难情结,她不断地“以缺席,退让,沉默/来获得狗尾续貂的忧伤”,她把悲哀放大成了无边的诗意,把痛苦营造成了恍惚沉郁的诗歌美学。这样说来阿华极像一个抑郁质的人,她敏感、脆弱、悲观,甚至厌世,无法像诗一样生活,只能像低音提琴一样呜咽着写诗。
具体到这一组以《迷魂术》为题的新作,更可体会阿华的“深到骨子里的厌倦”和深藏在骨缝里的悲伤。她说:“与生俱来的悲伤感,一定是人的宿命”,“我可以尽兴地描写幸福/但拿悲伤,却一点办法也没有”。所以她把悲伤感当成了一个诗学视角,由此关照人世,悲悯众生,也由此自怜、自救。尽管阿华也常抱怨自己只是一个市井俗人,然而诗又把她推向了“内心的浩大”,让她掌握了一种可以出生入死、死去活来的“迷魂术”。必须注意她的写法:她喜欢通过累加、类比、递近的方式,剥茧抽丝,层层深入,直至笔锋旁逸,一剑封喉。比如《松诺的困惑》这首诗,写的是两个孩子童话式的“天问”(天真之问),他们从葡萄问到蝴蝶、甲壳虫,又从甲壳虫问到玉米、大豆,它们来自何方、去向何处?为什么种到地里的玉米、大豆能够重生,“我们把妈妈种在地里了/地里却长不出妈妈来?”而最后诗人并未续写这一童话,反而一语道破天机:“很多的植物和昆虫,过完秋天就死了/我们第二年见到的,再也不是从前的那一个”。她以成年的冷静颠覆了孩子的诗意,同时切断了自己的后路,这首诗当然也没办法再写下去。阿华写诗多用比兴,由此物及彼物,从他人到自己。《已经停不下来了》即是先写梨树——麻雀,又写和尚——我,四者都有相似的动态,但是我的“停不下来”却是被动的、无奈的,甚至是自毁式的:“像一台行驶在大地上的推土机/一点点地碾碎自己的快乐和梦想”。就是这样,阿华总是将诗写到肠断,写到心碎,她从抒情对象那里获取的不是向上的动力,而是向下的重压——她挑衅似地与世人分开,与世事为敌,甘愿把自己投入苦痛的深渊。所以她的诗有如天外飞来的陨石,她不要光焰耀目,只要轰然坠地,撞出一声重重的绝响。正因如此,读阿华的诗不免会沉闷,会颓丧,会不知所措,顺着她的指向,只能从白天走向黑夜,不可能从黑夜走向黎明。阿华决然地把自己放逐到黑暗之中,并且闭上了眼睛,她把诗歌当作黑色的灯笼,只是为了用黑暗映出更不堪的黑暗。
苏珊·桑塔格曾以“土星气质”来定义本雅明、波德莱尔、普鲁斯特、卡夫卡那样一帮外柔内刚的写作者——阿华何尝不是?我看她也是来自土星的诗人,有着土星式的阴郁、重负、迟钝和犹疑,有着“将世界拖进其漩涡中心的孤独”,她抱残守缺,不求闻达,钟爱“失败的纯洁和美丽”,她在诗里隐遁修行,在诗里涅槃更生。尽管她一再说“这凉薄的人生/是孤寂,也是糜烂”,“我从来就惧怕真正的生活”,“活着,有什么意思!有什么意思!”却也并未真的甘于下沉、陨落,因为她的诗里一直是万物生长(看她写了那么多的花草树木,单是名字,就足够诗意),在山穷水尽的时候,她也会“走小路,去一另面坡地看苔藓的绿”,并且相信“一定有更珍贵的东西,还在这世上”。所以我们看到了阿华的阴阳两面:一面是“失败的卷心菜”,一面是“作为一棵树的幸福”。她集悲观和达观于一身:一边是超度,一边是寂灭。
不得不提到“梨树镇”——这个虚构之地,是阿华最具内涵的诗歌符号,它像陶渊明的桃花源、博尔赫斯的圆形废墟一样,既有某种劫数难逃的限定性,又充满了惚兮恍兮的可能性。“……我的梨树小镇/它远离闹市,地处偏远/但稻穗饱满,谷物金黄/堤坝上面常有葵花开放/天晴的时候,我时常会听到/翠鸟的歌唱//我们常在那里喝酒,出游/使小性子,把叫想念的梅枝/在陶罐里腌制十年//春天的时候/我们爱着毛白杨和紫槐树/夏天,我们爱都会流水/有大月亮的晚上/我们爱着满天的繁星/这一切,都不是虚设的/良辰美景/我愿意这样,在乡下/把一个梦中故土/看成是我今生的福祉”。这首诗题《在乡下》,应该写在“梨树镇”的初创时期,足见阿华对她的“梦中故土”多么得意。而今,梨树镇对她更为重要:“给我辽阔的,是这人间的梨树镇”,“一颗失败的卷心菜,把家安在了梨树镇”,经过多年的书写、营造,梨树镇已不单纯是一个自得其乐的安乐窝,还是一个收容泪水的地方,是一处安妥灵魂的、向阳的“坡地”。所以“梨树镇”也就成了阿华着意营造的精神家园,因为梨树镇的存在,阿华的诗才避免了空洞、苍白,具备了坚实可靠的诗学架构。
与此同时,还需注意的是阿华诗里的“佛性”——她写过《普救寺》、《梧桐庵》、《寺院之诗》、《罗汉帖》、《郎木寺的燕子》、《在剑慧寺》、《寺院里的黄昏》等众多直言佛、寺的诗,单是《迷魂术》这组诗中,就有多首诗写到了佛经、和尚、坐禅(《给马念佛》:“我翻读经书,给马念佛/一双手,因触摸经书而得到暖意”,《登高望远》:“山上的昆虫,都不懂佛经”),她曾自问:“我究竟有多少心结,需要用经书来打开”?对阿华而言,念经学佛既是一种解救之道,也成其为写诗的向度。由此梵音禅理也成了她诗里重要义项,可与她的“梨树镇”等量齐观。佛法的超脱与世俗的拖累相互牵连,让阿华在凡尘和神性之间找到了一条缝隙,她的诗便也在这个夹缝间得以存活。
自屈原以降,感时伤怀一直是诗人的专长,阿华也是如此:她沉浸在迷茫、悲凉的“个人气质”中,写出的尽是感伤、不适之诗。读她的诗,会想到佩索阿,那个自称“我的心略大于整个宇宙”的葡萄牙诗人,把孤独、虚无、厌倦写到了极致,他以极大的不安、不自信塑造了一个矛盾重重而又无可替代的自我。佩索阿显然也体现了浓烈的土星气质,他身上的虚无感、无力感、挫败感正是现代人最可怕的境遇,所以当他写出《我是逃跑的那个》、《我不知道我有多少灵魂》、《我想要变得自由而虚假》之类的诗时,正是道破了人类存在的荒谬性,让你不得不反身自问,不得不面对沉沦无救的自我。波兰诗人切斯瓦夫·米沃什曾经这样发问:“在二十世纪,诗歌可以是什么?在我看来,似乎是在寻找一条界线,在界线外只有一个无声地带……它是个人历史的独特融合发生的地方,这意味着使整个社群不胜负荷的众多事件,被一位诗人感知到,并使他以最个人的方式受触动。”所以他认定:“人用废墟中找到的残余来建造诗歌。”用佩索阿、米沃什来衡量阿华的诗,当然也能感受到那种强烈的个人性,她以负重的方式写诗,以念佛的姿态得救,确已显露出成熟的个人气质。不过,对于阿华,似乎又不该仅止于此——她的诗从格局上看,还可更为宽广,从情怀上看,也需放开心量,过于沉陷于个人的愁苦恩怨愁苦之中,不仅使诗的内容趋于固化,连表达方式也在惯性重复,这种状况不能不引起警惕。所以我很期待阿华的梨树镇不要成为一个虚空的乌托邦,而是一个承载生活真相的地方。同时,也期待她能够突破单调的冷抒情,让自己的诗展示出不同的声部,让我们看到一个为时代招魂的诗人。